知府拂着幾乎沒有的短須,沉吟了一下,福師爺這話說得有些邪乎,但聽上去,倒也是很有道理。
福師爺道:“現在的情況便是如此,這甯翰林如果得的是仗義疏财的名聲,江湖上人人都會誇他,但是公布九陰真經,這事太大,大得根本不像是正常人會做之事,簡直就跟聖人一般。于是大家不免想着,這個世上有聖人嗎?顯然是沒有的,那他如果不是聖人,卻表現得跟聖人一般,那他到底是什麼人?而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其實長江漕幫被滅,真正放在心上的能有幾人?這所謂的江湖,那天不要死上幾十上百人?怎就突然之間,人人跳出來,想要主持這個公道?所謂大忠似奸,大善似僞!人人都不相信一個人真有這般好心,于是當那個人真的犯下錯時,人人都在說:看吧,我早就說過了,這家夥根本不是好人。”
知府大笑道:“早就說了,他一個讀書人,何必去趟那些蠢人的泥潭?真是不知自愛,落得這般下場!”
福師爺卻是歎氣:“說他不知自愛,或是的确如此,說他落得這般下場,卻是未必,我隻恐這些江湖人的反應,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知府猶豫了一下:“這又怎麼說?”
福師爺道:“我估量着,這甯江做出公布九陰真經之舉,或有三種可能……”
知府坐在石桌旁,擡頭看他:“哪三種?”
福師爺道:“一種是,他乃沽名釣譽,喜好聲名之人,辭官離京也好、公布真經也好,都是為了一個‘名’字。或者說,我原本想着,他十有八九便是這樣的人,但現在看來,卻又并非如此,他若真是愛惜羽毛之人,不會想不到,這一次的事情,是有損他的聲名的。”
知府道:“第二種呢?”
福師爺道:“第二種,乃是率性而為之人,他想到了什麼,便做什麼,至于後果如何,并不在他的考慮之内。從他的表現來看,似乎也的确如此,但他若真是這般不計後果之人,有許多東西就無法解釋得通。看他身為狀元郎,如今文氣崩散,對他的影響不可謂不小,然看他所為,全無氣餒之色,與其他進士,态度相差何止是淵天之别?再看他剿滅長河漕幫的手段,從容布局,一鼓作氣,雖是江湖厮殺,用的卻是兵家的手段。謀而後動,出其不意,非常人可以測度。”
知府道:“這個……”确實,文氣潰散,對身為狀元的甯江,影響同樣不可謂不大,那家夥怎麼還有心情到處攪風攪雨?
他擡頭看向福師爺:“那這第三種人是……”
福師爺低聲道:“成大事的人!”
知府錯愕:“成大事的人?”
福師爺道:“愛惜羽毛者,猶如困在聲名的籠子裡,左思右想,前憂後慮,不管做任何事,都生怕影響到自己的聲名,這種人,反而成不了大事,就像是以往那些所謂的武林盟主,喜好臉面,生怕被人在背後指摘、說閑話,雖然名滿江湖,但因為什麼都做不了,反而可有可無。率性而為者,爬得高,跌得快,做小事而無畏,遇大事而無用,匹夫之能,皿氣之勇,看似風風光光,實則有他不多,沒他不少,這種人,雖然也有一些能夠名入青史,但都非不可替代之人,需要用時,散些錢财,說幾句好話,敬幾次好酒,随時能找來十個八個,皆非能成大事之人!”
知府道:“那什麼是成大事之人?”
福師爺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聲名、權勢等等,皆不過是可供利用的棋子,身居一隅,放眼天下,他人之口舌、損毀,并不真正放在他們心中,他們以天下為棋盤,卻又總覺天下當圍着他來轉,他們潛藏地底,隻為蓄勢,縱觀天下,或躍或淵,一旦時機到來,怒沖而起,其勢驚人。”
知府不信:“你覺得……這甯江是這樣的人?”
福師爺躬身道:“小人不知,小人隻知道一點。”
知府道:“哪一點?”
福師爺道:“大人,趕緊備上厚禮出城,去找這甯翰林問問禮、求求情吧,現在這時局,這麼多的江湖人跑到這來,您鎮不住,州老爺那邊也管不了,倒不如趕緊去求這甯翰林,讓他悠着點,别鬧出什麼大事來。大人,别黑臉,他是正四品,您是正六品,您登門拜訪您不吃虧。”
***
一條巷子裡,兩個少女與一名看上去猶如小女孩的侏儒女,一同走在路上。
其中一個身穿柳青色襦裙的少女,肩上還趴着一隻小黑貓。
遠處的城牆,在晚霞下顯得古樸,也不知建了多少個年頭。巷尾處的一個花店,賣花的女子正在收起攤子。更遠處,幾名江湖人或是拿着刀,或是背着棍棒,在那聊天說話,有人看到她們,往邊上的其他人碰了碰,那幾人便一同往她們看了過來,偶爾說笑幾句,大約是在談論着她們的美色。
對于這樣的目光,兩個少女早就已經習慣,唯有那侏儒女狠狠的瞪了那幾人一眼。不過那幾人原本也就是江湖客,全未把她的威脅放在心上,反哄笑了幾聲。
侏儒女恨恨的想着,早晚把你們做成包子。
穿過巷子,是相對開闊的大街,路邊的青樓,門口已經有塗脂抹粉的女子甩着手帕,拉着從門前經過的男子。有人會駐足看上一眼,更多的隻是匆匆而過。
從青樓前走過,前方是一座拱形的石橋,橋下有水,水上有荷。不過河面不寬,隻有竹排才能在橋下來去,看不到大的船隻。
“姑娘,小丫兒!”
幾人正要踏上石橋,有人在她們身後叫道。
她們回過頭,隻見一名青年女子站在她們身後,這青年女子她們并不認得。春箋麗正自想着這人是誰?小丫兒卻已叫道:“四姐!”
喚住她們的自然是秦無顔,隻不過秦無顔号稱“無豔鬼”,臉上戴着的都是人皮面具,甯江和秦陌、秦澤等人,可以靠着她的瞳孔等細節将她一眼認出,甯小夢和春箋麗卻每次都要認真的看上好多遍才能确定。
秦無顔來到她們身邊,施了一禮,道:“兩位姑娘,老爺在城外買下了一處莊子,他讓你們去見他呢。”
春箋麗與甯小夢俱是無法,這一趟出門,終究還是什麼事都沒有辦成。不過事已至此,她們自然也就隻能先去見甯江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