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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女頻 浪漫青春 長相思(全三冊)

第三十九章《長相思3:思無涯》 3

長相思(全三冊) 潇騰 9591 2023-04-12 01:34

  此身出何處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開了個小醫館。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但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百草經注》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者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隻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裡教授的知識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玱玹命軒轅宮廷内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玱玹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隻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系,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癡,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玱玹的命令,不太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迹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淫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随口道來,鄞常常覺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啟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過完年,璟沒那麼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的,半開玩笑地說:“隻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随傳随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事在大氏族内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麼事?”

  “當年在梅花谷内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和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麼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着被軒轅王和高辛王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皿的話,她努力遺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都是被赤宸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目前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謠言,可謠言一旦出現,隻會越傳越快,我想洩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赤宸的孽種,對嗎?”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但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麼說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盡是茫然,面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麼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洩密早就洩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麼隻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他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歎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着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着一輛普通的雲辇,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步子,看着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麼?”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赤宸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裡:“别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隻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别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沖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辇。

  待雲辇騰空,一隻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着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晌沒有作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有寫信。”

  珊瑚有些納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玱玹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玱玹,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玱玹怎麼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玱玹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玱玹不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那麼他現在告訴她,也于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玱玹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着玱玹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曆,小夭看事曆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玱玹和璟——二世軒轅王陛下和塗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制,一切都會平複。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赤宸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赤宸。相信的人也羅列着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赤宸的人回憶着赤宸的容貌,繪制出赤宸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确更像赤宸。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赤宸的軒轅王姬怎麼會有赤宸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兇殘的赤宸奸污了軒轅王姬。

  在高辛,因為對高辛王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高辛王的判斷,小夭是高辛王的女兒,可心裡對這個不停地給高辛王和高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赤宸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于相信小夭是赤宸的孽種。

  赤宸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掠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堆積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赤宸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赤宸,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将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赤宸逼得搖尾乞憐,當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赤宸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赤宸這點上,完全一緻。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赤宸。赤宸死了,恨沒有了發洩的對象,縱然恨,也隻能唾罵幾句,可赤宸的女兒出現了。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複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赤宸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隻顧着發洩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軒轅王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隻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謾罵。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赤宸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也送到玱玹面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玱玹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高辛王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麼呢?難道希望高辛王相信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高辛王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高辛王并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高辛王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着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裡的祭祀儀式;玱玹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軒轅王,祖孫兩人對着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着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軒轅王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着滿天的姹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炮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軒轅王的手放在小夭的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着答案。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軒轅王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軒轅王和王後缬祖的外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隻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歎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軒轅王攬住小夭:“不要管别人說什麼,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沖着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夭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寝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玱玹坐在了榻旁。

  小夭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入眠,裝着沉睡未醒,背對着玱玹。黑暗中,隻聞玱玹身上傳來濃郁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玱玹側身躺下,隔着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别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轵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夭咬着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麼,玱玹的話中有隐隐的怒氣。

  醉意上頭,玱玹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别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着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夭,你不要送小夭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夭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小夭,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玱玹醉睡了過去,小夭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轵邑城裡看花燈,璟和玱玹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着一襲布衫,小夭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玱玹也換了布衣。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着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裡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玱玹,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麼?”

  玱玹和璟對視一眼,璟笑而未語,玱玹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着牛車,沒錢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臉上帶着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過怅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将黑,玱玹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麼?”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夭跺跺腳,笑道:“這麼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玱玹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玱玹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麼,玱玹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裡有烤肉鋪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着玱玹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鋪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鋪子中,這家算是又幹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面對着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怅惘。玱玹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裡。玱玹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别多想了,璟卻是心裡一聲歎息。

  烤肉鋪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占據了最裡面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裡面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玱玹吃得分外香,不禁歎道:“好多年沒這麼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面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着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裡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玱玹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玱玹的碟子裡:“要就要呗,反正你折騰的是潇潇他們,又不是我。”

  玱玹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玱玹,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玱玹說:“她對你是隻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别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玱玹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玱玹碟子裡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裡,璟笑道:“謝了!”

  玱玹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裡來的力氣牙尖嘴利?”

  玱玹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着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玱玹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玱玹和璟都沒有再說話。隻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隻點了一碟腌菜。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着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玱玹:“你認識?”

  玱玹點了下頭,皺着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将軍。”

  小夭對玱玹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觐見?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讓别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們卻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玱玹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麼,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麼要緊事,隻是在比較新都轵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舍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将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内弟,一位是他的侄兒。

  三人說了會兒都城,又說起了老軒轅王,一人歎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軒轅王陛下。”

  另一人說道:“我們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許有機會叩見陛下。”

  小夭笑看着玱玹,玱玹給她寫道:“離怨,澤州守軍的将軍,曾随爺爺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繼續寫道:“冀州大戰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臉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幾碗酒,一個人說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軍打赢了冀州之戰,想來和王姬大将軍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軍是軍中将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呼,小夭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着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赢了。”一句話,隔着幾百年的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嶽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尴尬,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璟握住她的手,小夭卻沒察覺,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裡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于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軍的好友,應龍大将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隻是在王姬大将軍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大将軍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夭的身子驟然松弛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将軍帶着我巡營,軍營外有喧嘩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赤宸被赤宸的部下圍在中間……”

  小夭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擡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傾聽。

  “赤宸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赤宸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赤宸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别,所以在質問赤宸。赤宸一直不說話,應龍将軍呵斥了對方,本來将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赤宸有私情’。我們全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赤宸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魇住,小夭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麼?赤宸……赤宸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會喜歡赤宸,他甯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奸污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遊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隻要應龍大将軍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将。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曆,所以不懂,是王姬舍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曆。赤宸……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擡起頭,玱玹和璟擔憂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玱玹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海、車如龍。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玱玹,隻是望着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赤宸的女兒。”

  玱玹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夭,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玱玹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着我!”

  玱玹和璟都停住步子,目送着小夭走出門。

  小夭剛走遠,一隻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玱玹快步走出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面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玱玹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回小月頂,你回去休息吧!”

  玱玹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

  玱玹慢慢地轉回身子。台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台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隻玱玹和璟隔着兩盞羊皮燈籠,對視着。

  玱玹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後所為,隻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制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後。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将軍根本不可能踏入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将軍三人‘偶遇’。”

  玱玹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智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贊。”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玱玹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麼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玱玹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幾步,向玱玹行禮:“草民告退。”

  玱玹沒有說話,隻是冷然而立,看着璟走下台階,彙入人群。

  小夭随着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時而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随意亂走,但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裡。

  小夭緩緩推開木門,上一次來,這裡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竈冷鍋空,屋寒燈滅。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簾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回答,小夭推開屋門。屋内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往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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