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背朝大海,不去看那被毀去的城鎮,那麼火島的風景還是很美的;
當然,如果放下心中的道德芥蒂,将被毀去的城鎮也一并收入視線,單純從一個畫面呈現感上來講,它也可以是“美”的。
卡倫相信,自己的準丈人貝德先生如果在這裡,他大概已經忍不住坐在這座小山坡上,架起畫闆,開始創作了。
還好,馬瓦略并沒有這種興緻,他此時是背對着城鎮,面朝大海,身邊還放着一個酒囊。
午後的海風吹拂在他的身上,吹動着他的頭發,很青春也很柔和。
“坐。”
“好的,導師。”
卡倫在馬瓦略身側坐了下來。
馬瓦略将酒囊遞給了卡倫:“嘗一嘗味道?”
卡倫接了過來,打開,喝了一口。
“味道怎麼樣?”
卡倫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回答道:“好難喝。”
這酒不僅很渾濁,而且酸牙,味道很奇怪。
卡倫平時不喝酒,但大概也能分得出酒的“好壞”,亦或者是“貴和便宜”。
“嗯,确實不好喝,我從酒窖裡拿的,應該是用香蕉等作為原材料輔以很粗劣的手法釀制出來的。”
“那就應該是給一直開不了張的窮困海盜準備的,到現在就成了風俗飲品?”
“馬切蒂尼大人的記憶碎片中,有關于這種酒的記憶,他很喜歡這種酒,我以前會特意搜羅這種酒時不時嘗一嘗,很可惜的是,我也一直沒能喜歡這種酒的口味,怎麼喝都喝不習慣。”
卡倫開口道:“可能馬切蒂尼大人喜歡的不是這種酒本身,而是喝這種酒時可以回想起來的那段歲月。”
馬瓦略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卡倫;
卡倫面帶微笑,又拿起酒囊裡的酒喝了一口,微笑消失,變成苦笑,真的是太難喝了。
“很有意思,我覺得你說的是正确的,你這個外人,比我這個馬切蒂尼大人的傳承者,似乎更能懂他。”
“這隻是一個小細節,可能在導師您眼裡,您時常喝它是為了做一種尊重,而我,我沒有這方面的心理因素。”
“是的,是為了一種尊重。其實,我會經常分不清楚,我到底是我還是馬切蒂尼大人;
我如果覺得我還是我,那就是對傳承的不尊重;我要是覺得自己是馬切蒂尼大人,呵呵,我又有什麼資格代表真正的馬切蒂尼大人呢,這又是對馬切蒂尼大人的一種不尊重。”
卡倫點了點頭,這樣的事情,他身邊的例子有很多,那是一種自我認知定位上的迷失。
“不過,我覺得導師您并沒有太受這個的困擾。”
從卡倫的觀察來看,馬瓦略其實活得很輕松,通常自我認知定位缺失的人會呈現出情緒上的急躁和失衡,因為如果連自我認知都不清晰,又如何能做到耐心去面對周圍的環境?
“嗯,我不想去思慮這個,别人喊我大人,我就“嗯”一聲,他們喜歡喊我什麼就喊我什麼,我也懶得再去糾結我到底是誰。
我隻是覺得,我是誰好像不是什麼特别重要的事,既然馬切蒂尼大人選擇了我做傳承者,那我就在神教裡去做一些我該做的事。
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或者說,大概率是追求不到答案時,我就幹脆選擇擱置,也可以叫放棄。”
“您很豁達。”卡倫稱贊道,“可能,這也是馬切蒂尼大人選擇您作為他傳承者的原因吧。”
這不是馬屁,因為馬瓦略是他所見過的擁有類似問題的人中,狀态最好的一個,這不是一種自暴自棄,而是一種智慧。
人生的道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權,選擇的目的是為了自己能夠過得更舒服,所以在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後,完全可以拒絕那種随大流的裹挾。
卡倫是不可能接受自己體内還存在另一個人的,因為這會讓他覺得不舒服,就算是自己體内的“狄斯”,那也隻是爺爺給自己的家族信仰體系傳承,那個虛影并不是真正的狄斯。
尼奧也是一樣,所以尼奧在過去十年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地在和“菲利亞斯”進行鬥争,獵狗就是尼奧最真實的寫照,要麼你弄死我,要麼我咬死你。
不過馬瓦略不一定需要和自己與尼奧一樣。
“呵呵。”馬瓦略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很抱歉,把你喊出來,因為我想找人說說話,卻發現在這裡,我沒有其他可以說話的對象。”
“維克呢?”
“你喜歡維克麼?”
“可能是還沒熟悉起來吧。”
“太聰明的人,往往很難讓人喜歡起來。”
卡倫聽到這話,點了點頭。
“抱歉,我的意思不是說你不夠聰明,在來火島之前,我就對泰希森大人說過,你是我接受傳承以來,所見到的,天賦最好的一個人。
我現在還記得當初傳授你們【黑獄城堡】時,你的表現,真的是無可挑别,甚至可以說是讓我驚訝,戰争術法,其實是最難學的。”
“但...”卡倫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吧。”
“但您還是沒說找我出來聊天的理由。”
“還記得我給你手背上打上【戰争之鐮】印記的時候麼?”
“記得,因為導師您,我目睹了神器的威嚴。”
然後晚上躺在酒店床上睡覺時夢到深水潭和那把鐮刀,鮮皿把床單染紅。
接下來幾天文圖拉就一直睡自己門口,生怕自己這個隊長睡夢中暴斃。
“其實,我當時在觀察你。”
“觀察我?”
“是的,我發現你目光裡,和其他人相比,少了一些東西。”
“是少了什麼呢?”
“一種骨子裡的敬畏吧。”
“導師,這話您不能亂說......”
“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正如泰希森大人臨終前所說的,《秩序條例》裡還有神之卷,我們秩序信徒就應該敢于在神的面前直立起自己的後背。”
“您是因為這個,覺得和我說話時,我不會對您帶上敬畏的隔膜?”
“你形容得很準确。”
“好的,我知道了,導師。”
卡倫點了點頭,馬瓦略是因為周圍接觸的人都把他當作“馬切蒂尼”的化身,馬切蒂尼雖然隻是秩序12騎士之一,但他在其他正統神教神話叙述裡,就是分支神,而且是很靠前的分支神。
很多身份高貴的人都有這種心态,覺得你沒把他身份當回事就會很新奇,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就會對你感到好奇。
但千萬不要覺得這樣一直做就是對的,因為人的新奇感是有限度的。
就像是追女孩子,一開始表現出一點特立獨行吸引一下注意力就可以了,不能一直端着。
“泰希森大人,是我爺爺。”
“那請您節哀。”
“他真的是一個很古闆的人,但他又是一個很慈祥的人,他堅持喊我“大人”,哪怕我和他獨處時,他都堅持這樣喊。
你知道麼,也就是前兩天我在他房間裡和他說話時,他才會多一些真情流露,這還是我們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快要死的前提下。”
“他隻是恪守着規則,我覺得。”
“是的,不過我不怪他,因為我曾嘗試代入過他的角色,你的孫子體内住着另一個人,他還是你的孫子麼?你還能繼續對他進行關愛麼?哪怕身上的皿脈是一緻的,可我們是能夠觸摸到靈魂的神官,我們清楚地知道,靈魂,才是塑造和決定一個人的真正核心。
抱歉,這樣的問題有些不合适,畢竟,誰會去思考這個,也沒人能去代入這個。”
卡倫眨了眨眼。
“他走了,我哭不出來,我想醞釀出一點悲傷,但我發現我做不到,這讓我有些不舒服,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卡倫開口安慰道:“悲傷的表現形式有很多種,而且我覺得泰希森大人走得很坦然,他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是該歇息的時候了,所以,我們本就不用去覺得悲傷,就像是面對一幅完整的作品,我們去欣賞和感悟就可以了。”
“是因為這樣麼?”
“是的,沒錯。”
“謝謝你的安慰。”
“這不是安慰。”卡倫伸手從身下抓起幾顆石子,“您不需要我的安慰,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道路,在這條路上行進時,我們會因疲憊因迷茫而停歇下來,也會回頭或者駐足去多看幾眼留戀的風景。
當然,風景也可以印在心裡,沒有回頭和駐足不是因為它不夠美,而是它的美早就跟随着你了。”
“你的話裡,很有深意,我回去後慢慢咀嚼的,對了,你也要回去了吧?”
“是的,應該就這兩天了,回約克城,快的話,可能是明天?主要看傳送法陣那裡的安排。”
“那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這一次,你做得很好,在做事情上,你比我優秀得多,抛開我爺爺所說的抉擇路線投機這些事情,你真的很厲害。
可惜,我的性格并不适合自己去做事,我更喜歡有人吩咐我要做什麼,那好,我就去完成,我從小就喜歡填格子的遊戲,一個很枯燥的遊戲,但我卻一直能樂此不疲。”
“這個算不上優秀不優秀,因為有些時候你想着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您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麼?”
“理解。”
“是的,有時候你是想主動去做一些事情,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碌,或者叫給自己一種錯覺我很忙碌,但最後,你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忙碌來忙碌去的,都是錯的。
啊......”
卡倫雙手後撐在地上,發出感慨:
“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