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道德經·第六十九章】
皇帝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而是讓穆順将久等的鮑出、糜竺等人喚了進來。先前的會議他們沒有參會的資格,如今傳召他們也不是為了另外商議事務,而是将适才議定的互市内容告訴給二人,吩咐彼等與太仆共商協作。糜竺等人自然不會再說多話,他們的職責本就是平抑物價,從中為朝廷牟利,尤其是對糜竺來說,牛羊售賣向來是緻富的一大秘訣,自己乘其間,大可以公私兩便。
“具體事宜,由你們自行商議,有何缺漏之處,再行禀上。”皇帝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臣謹喏。”平準令鮑出與其他人一同唱喏完,又獨自言道:“陛下,此事是否應知會于司農……”
“劉和是你的上官,你當然不能回避他了。”皇帝笑了笑,理所當然的說道。
鮑出目光一動,也沒有再說什麼,自從平準監從一開始的刺探性質的職權逐漸變成采集物價等尋常信息、以佐定策的功能,平準監的權勢便不複以往,被侵奪權力的繡衣所替代。作為賈诩離開平準監之後的繼任者,遊俠出身的鮑出并不熱衷于這些終日繁瑣無趣的市井消息,也不谙熟這些經濟之道,如果要他選擇的話,他甯可去做一個尋常都尉。
隻是鮑出守信重諾,當初賈诩對他一手提拔,并将平準監交代給他。如今平準監權勢日減,他自覺有愧于賈诩,并希望能做出一番成績,好讓平準監不至于太過旁落。
然而無論是安排嚴幹等人西行涼州,還是其他,鮑出雖然都表現了平準監不俗的實力,但仍舊縮短不了與繡衣的差距。就像是現在,皇帝已經讓平準監不避諱大司農了,若是在以前,平準令都是可以特許入宮、直接面見皇帝的!
鮑出心中念頭閃過,暗自歎了口氣,好在繡衣如今與平準監算是頗有淵源,他心裡不算太過失落。
在三人走後,皇帝這才從席榻上站了起來,伸長手臂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腰背,然後徑直往帷幕之後走去。
在重重帷幕之後,單獨辟出一處小室,擺着簡單的桌案席榻、案上擺着幾碟精緻的糕點。
一個中年男子身着寬袖深衣,頭戴梁冠,坐在席上微微眯着眼,似乎陷入了睡眠。此人相貌并不出奇,颔下留着幾縷胡須,俨然一副尋常文士模樣。
跟在皇帝身後的穆順卻知道,此人雖不在承明殿、尚書台,但在皇帝眼前發揮的作用卻比彼等大多數人還要強——甚至超過了荀攸。
“賈公。”皇帝一說話,繡衣使者、河津亭侯賈诩便霍然張目,正要離席向皇帝行禮。皇帝右手一擡,衣袖揮動,便将賈诩的動作止住了。他顧自走到賈诩面前的席榻上正襟坐好,看了看桌上剩餘的茶點,笑道:“前面争論的實在無趣,賈公小憩了不久?”
知趣的穆順立即上來将賈诩用過的茶點一個個撤了下去。
剛才賈诩就是在這幕後,一席一桌,邊吃着糕點飲着茶,邊聽數步之遙的承明殿諸公為了稅賦的事争論不休。
“諸公持重,事涉萬民之政,不可不慎。”賈诩看着穆順将他吃剩下的糕點一一拿走,臉色并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淡淡說道:“稅賦之策,臣不谙其事,雖陛下開明,付諸于公議,但千事萬端,仍要由聖意裁奪,旁人不得導引。”
“這話,也就隻有賈公能對我說了。”皇帝輕聲說道,他随手指着賈诩吃剩的糕點,對穆順說道:“拿下去賜人,不要任意丢棄。”
“謹喏。”穆順正往桌案上擺放新的糕點與熱茶,聞言笑道:“陛下憐惜奴婢、珍惜糧谷,縱是不說,奴婢也想着要這麼做。”
皇帝輕輕一笑,沒有說什麼,他也确實有些餓了,伸手拈了一塊雪白的糯米糕,将它放入口中吃了。這種米糕是将糯米磨成粉,加水和蜜,用箬葉裹着蒸熟而成,皇帝細細咀嚼着米糕獨有的清甜與箬葉的清香,最後從口中吐出一枚棗核。
那顆紅棗被點綴在米糕之上,皇帝将米糕吃完,又将棗肉吃掉,最後将暗色的棗核吐在光滑的桌案上。
“本想着各退一步,彼此也好姑息休養,誰知你退一步,彼欲進五步。”皇帝盯看着那枚棗核,直直白白的說道:“你讓了,别人隻會想你再讓,世人之心,何其難足?”說完他又顯得很疑惑的問賈诩:“賈公,難道我真是世人眼中的‘仁德之君’麼?”
“陛下欲行王道,則仁義播于四海;陛下欲行霸道,則威嚴懾于九州。”賈诩瞥了一眼那枚吐出來再無作用的棗核,直言不諱的說道:“而我漢家制度,皆霸王道雜之,明君任人施政,存乎一心,非賴于臣子。”
“當初對王公,到底是失之于寬厚啊。”皇帝略歎了口氣,誰也不知道他突然發這樣的感慨是為了什麼。
世人都認為王允誅董,有功于社稷,哪怕他最後逼反了李傕、郭汜,讓朝廷險些再一次陷入萬劫不複的危機,也仍認為他功大于過——尤其是這個危機得到了很好的解決,并沒有真正發生。
所以擁有極高聲望的王允在退出朝堂的時候,有不少不明究竟的士人為此抱憾,他們甚至不知道袁紹入上黨時王允所扮演的角色。當然這一切被朝廷下意識的掩蓋,因為不能揭露最有名望的大臣于叛逆同流合污,這會打擊朝廷的顔面;士人們也需要重新擡起死人的幌子,尤其是那些沒有真正見識過皇帝厲害、以為皇帝聰穎卻寬仁的新附士人。
這其中原委,也隻有完完全全經曆過的人才懂得皇帝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賈诩略微揚起眉頭,他無意評說當年是非,單隻是道:“寬厚與否,知道當年辛密與否,世人皆會傳頌陛下寬仁、慎殺之名。而陛下睿鑒,隻要不為這區區聲名所困,寬嚴有度,天下又有何事為難?”
“寬有了,嚴還不夠。”皇帝心裡不知在想着什麼,悠悠說道:“關中這批舊臣是始終跟着我的,熟知我的脾性。而關東卻不然,多少是道聽途說,又未見我殺人,想着天下光複,亟待施行仁政,故而滋生驕慢之心……還以為跟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