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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下

新宋 潇騰 4386 2023-04-12 01:01

  司馬夢求此時已是迫不得己,職方館事務之煩,一日重過一日,本來他也無暇離京,但是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煥是不是别有隐衷,又豈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煥如若是假意降敵,若非司馬夢求親至,他又豈會信任旁人?

  當然,本來區區一個文煥,哪怕他是武狀元,司馬夢求也沒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來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為何,石越卻非常不明智的插了進來,雖然石越的觀點,司馬夢求無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馬夢求看來,如果能證明文煥不是真心降敵,那麼石越至少還可以消除此事的負面影響,甚至得到一個“知人之明”的美譽,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易地而處,司馬夢求卻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戰死的,那些慷慨死節者,有一部分固然是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願就死,但另一部分,卻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與歧視,甚至累及到家族的聲譽,自然還不如戰死的好。畢竟,在當時來說,大部分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家族。這次文煥被傳降敵,事情尚未得到證實,整個文家都已經擡不起頭來,許多的親朋戚友,以前以有一個武狀元的親友而驕傲,現在卻是羞于提起。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種社會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深入人心,石越卻公開上奏章表示質疑,請求朝廷寬容對待那些力戰被俘後降敵的将士,卻是觸犯了整個社會的忌諱。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平常之事,但是這是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大談氣節、大講華夷之防的時代,也是一個統一國家建國一百年以後的時代,一個深受國恩的武狀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隻怕難以寬容地對待他!

  而且司馬夢求也是從心底裡認為:這樣的人,隻是貪生怕死的敗類而已!

  司馬夢求跟随石越幾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謹慎而目光長遠,這時候忽然知道石越為文煥辯護,立時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極深的政治意味,雖然自己并不認同石越的這一觀點,但是自己與石越,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與共,石越亦是自己實現抱負的寄托者,所以,他也隻有站在石越一邊的立場,來替石越滅火。

  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料到,石越隻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而已。

  因為石越認為,政治雖然主要看成敗,但是政治也需要講是非的。哪怕某些堅持在政治上會顯得幼稚,但是也必須堅持。

  癸醜科武狀元文煥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雖然沒有明發邸報,但是因為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并沒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麼便流傳了出來。

  頓時,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嘩然。

  這份奏章似乎從一個側面,證實了武狀元文煥降夏的謠言,而《皇宋新義報》刊登了對陝西安撫使石越罰俸一年的處分,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份奏章的真實性……

  引起争議的,不是文煥的投降——盡管這件事情未經證實,各大報紙的編撰們本着謹慎的态度,沒有進行正面的攻擊,但是字裡行間,已是顯露出極度的輕蔑與譴責。這一點上,除了《海事商報》尚未得到消息,尚無反應外,《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緻。真正有争議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個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紳學子,下至酒樓街頭,都在議論石越這篇驚世駭俗的奏折——後世稱為《論宣節副尉文煥無罪劄子》。

  沒有人想到石越會為區區一個宣節副尉辯護,更沒有人石越會提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主張——“若力戰而竭,被俘亦可謂之英勇;苟無所害于社稷,困于窮途,不得已降敵,亦不必視為叛臣!此輩雖少節義,然已無負于國家。”

  難以接受!

  這是整個汴京的第一反應。

  但是上這篇奏折的,卻是石越!幾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稱為“孔孟之後第一賢人”的石越。是學貫古今又能推陳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舉足輕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無法不重視他的觀點。

  

  這就是石越在熙甯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這是什麼意思!”桑府後園中,桑充國望着眼前扔得亂七八糟的報紙,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着大肚子,由幾個婢女扶持着,站在一旁,聽丈夫大發牢騷。她在這五月份,便要臨盆。

  “真是不通之極!投降敵國,還能是無害于社稷?忠君報國,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當死節,又有什麼不得己而降敵的?分明便是貪生畏死!子明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怕打擊軍中士氣麼?誰還會願意奮勇殺敵啊?而且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敵,正愁找不到機會攻擊他呢……”桑充國一肚子的怨氣,連珠價的發洩出來,“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氣節,明華夷之防的是他,說降敵無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對他嫉妒、不滿、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點機會來攻擊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機會送上門去,這兩日,報館收到的指責子明的文章,堆積如山!你說要我怎麼辦?”

  王倩靜靜的望着桑充國,眼睛眨動,柔聲道:“桑郎以前從不猶疑,如今為何卻遲疑起來?”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義報》,三個狀元郎各有高升,陸佃也被排擠出局,眼下主筆的,全是呂惠卿的門生,此番已然是夾槍帶棒,不過因為《新義報》是朝廷所辦,言辭多少有所顧忌;《西京評論》完全無法接受子明的觀點,但是富弼與子明的關系,實在是非比尋常,因此《西京評論》雖然批評,卻也是極盡委婉之能事。我們報館内部,卻已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和《西京評論》一樣,委婉批評;另一派,卻是不滿大家的态度,主張直言無忌的批評……”

  “這一派占到多數?”王倩立時就想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正是。”桑充國皺緊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個月就要臨盆,她一向讀報紙的,眼下這個情勢,定然已讓她十分擔心,若是我們《汴京新聞》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會來指責我,卻不免抑郁成病,若有個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聽說子明最近的情況并不好,平夏城戰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經開始上書指責子明的觀點,皇上下诏斥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桑充國不斷的重複着,心中為難之極。

  “關鍵是時機,對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說道:“妾不知道石子明為何要發出這種謬論,但是妾相信他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後果——幾乎整個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觀點,相信既便是契丹人與黨項人,也不會同意他說的。他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來自掘墳墓,還真是讓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火上加油。”

  “但是報社内部的壓力,不可小視。”

  “批評的語氣是輕是重,不涉及是非問題。隻要你和程先生、歐陽公子善加引導、解釋,便可以解決。必要時,不妨強制,畢竟報社最終決策,由你和程先生來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斷然的語氣說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時朝中政敵正在攻擊石越,萬一石越果真被罷官,無論是呂惠卿還是司馬光柄政,第一個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聞》,眼下他們不敢動手,無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聞》不能幫助石越也就罷了,若還要火上加油,豈不也是在自掘墳墓嗎?須知,《汴京新聞》雖然極有聲望,但是平素議論朝政,真要羅織罪名,又豈是難事?呂惠卿擅于弄權,司馬光剛愎自用,單單是士林清議的聲援,卻難以對付這二人。就算勉強保住了,最終也會元氣大傷,再無今日之規模氣象。”

  “這……”

  王倩把手輕輕搭在桑充國的肩膀上,凝視桑充國,“其實,這篇奏折雖然會對石子明的聲望造成影響,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問題,不是他的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戰争——隻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問題,皇上都會原諒他!而如果平夏城失敗,這篇奏折,便一定會成為失敗的原因之一。本來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壓,一直在讨論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現在的争議,卻讓朝廷暫時忘記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這不是他的詭計?桑郎你又何必摻和進去?這等權術伎倆,桑郎你是謙謙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與呂惠卿,卻是用得爐火純青。依我說,這些事情,咱們還是能避開就避開——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們也要有擔當,不怕得罪人,但是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寫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誰會認為他對?這又有何争辯的意義?還不是因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說了,便當成瘋言瘋語,誰也不會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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