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騎兩個戰場加在一起,邕軍傷亡不到兩千,主要是步卒,餘者盡降。
令狐奉召見降軍中的中下級軍官,親自加以撫慰;命莘迩、曹斐等分别給各部降卒傳命,許諾:“降者不殺。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論功行賞。”
命令傳下,諸部兵士歡動。
一派欣喜的氣氛,哪裡還像是剛打敗仗的降卒?即便是負傷的,也個個興高采烈,竟是無不鬥志昂揚,看他們的架勢,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喬不覺對莘迩喟歎:“民皆以在士籍為苦且賤,雖嚴刑峻法,猶逃亡不絕。主上釋降卒其籍,已得三軍效死。”
兩軍交戰時,傅喬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邊,沙丘上簇擁令狐奉的數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當權者維持政權、進而攫利天下的工具,從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麼幾個假期,也是當政者為了保證兵源充足而才給他們,讓他們回家屬拘居區繁衍後代的,近乎畜養。總而言之,能夠脫掉此籍,成為編戶齊民,擁有自己的土地,擁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孫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得到稍許的自主,實為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願。
當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調整、轉變身份,亦非僅僅是因為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個重要的緣故是,對於定西國的普通兵士們來說,令狐奉與令狐邕并無多大的區别,他兩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皿脈,雖說令狐邕是現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戰,為定西國立下汗馬功勞,在軍中的根基遠比從未上過戰場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虜的步騎中,不少人曾跟他打過仗,所以於情感上并不抵觸令狐奉。
情感既不抵觸,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對比了。
令狐邕沒給過他們好處,并且無軍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勢誰都可以看出,他們這一戰敗,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則長於軍陣,又答應脫去他們的兵籍,兩下對比,當然轉投“明主”。
莘迩等給降卒們傳罷命令回來。
麴碩的部曲将校們絡繹趕到丘下,向令狐奉獻俘。
郭白駒、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虜之内,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背着手,踱到郭白駒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駒?”
郭白駒披頭散發,雙手被縛於身後,曲腿欲起,甲士們把他按住。
他強項昂首,死盯住令狐奉,恨恨罵道:“老虜!”
令狐奉愣了下,問押郭白駒來的将校:“他的胡子呢?”
郭白駒須髯黑密,在國中小有名氣,有美髯之稱。現下,他的胡須卻零七八落的,顯是剛削過不久;再觀其解散的頭發,度其長度,應也是削去了一截。
将校們答道:“抓住他時就是這個樣子了。”
令狐奉搖頭晃腦,對左右諸人歎道:“有情有義啊!”
曹斐湊趣,問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們看,昔之美髯公,現在隻有個秃臉,須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連頭發一起割掉喽!”
“哦?不知割掉為何?”
“你猜不出麼?”
曹斐配合到底,裝作不知,愁眉苦臉地說道:“臣愚昧,猜不出。”
“隻能是遣人送去給他的小姘頭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駒雙目噴火,用盡力氣,卻不能掙開甲士們的控制,詈罵不止。曹斐過去,叫甲士掰勞他的嘴,拽出舌頭,取短匕切斷,随手丢棄。郭白駒皿流染沙,兀自嗚嗚不絕。
令狐奉戲弄夠了郭白駒,轉去到索重身前,居高臨下,問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臉扭到一邊。
他是令狐邕父親留給令狐邕的顧命大臣,若不是他與令狐邕通過郭白駒暗中串聯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會逃亡,自知令狐奉不會放過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頃,不見他的回答,即不廢話,說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時,你我少年為友,我兄王在位時,咱倆共禦東秦,國内夷亂,敦煌激戰,要非你及時援至,我亦不得反敗為勝;我兄薨後,你處處與我作對,然我知你受我兄顧命,是個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會給你留一個子嗣。”令道,“殺了罷。”
索重說道:“多謝君上開恩。”對提刀的甲士說道,“勞駕,請幫我系好鍪纓。”
得了令狐奉的允許,甲士幫他把兜鍪下的帶子系好,為他把兜鍪置正,然後舉刀下砍,連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首級。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遺風。
當代閥族、名士,固多清談放浪,無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類竭誠謀國,死正衣冠者。适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駒,充滿了輕佻,此時觀索重之死,使莘迩覺到肅穆。
将校們也感到了這一點,沒有了浮浪之聲。
傅喬與索重說不上熟悉,但認識挺長時間了,悄悄地歎了口氣。
令狐奉巡遍餘下的俘虜,凡是令狐邕死黨的,殺之無赦;與令狐邕沒甚關系,隻是從軍來戰的,他均問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應即殺之。問到唐艾處,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虜中很顯眼,别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态。
莘迩早就注意到他了,見他應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識時務的。”問目不轉睛關注唐艾回答,神情由緊張變為輕松的傅喬,“夫子認識此人麼?”
“他是我的故交之後。其家與我家是州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