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福建路轉運使司衙門。
轉運使俞獻卿放下手裡的信,對坐在對面的建州知州許伸道:“這位邕州通判徐平倒也是個曉事的,信裡說年底運二十萬斤白糖來福建,每斤作價五百五十文,運費他們出,托我們發賣。這價錢比三司定的低不少,來年各州的錢糧就不必那麼緊張了。”
許伸道:“為了邕州,我們福建路折騰幾個月,這也是應該。這位徐平我聽吳春卿講起過,家裡原本就是開酒樓的,還開過白糖鋪子,懂得經紀,看來攬錢頗有一番手段。既然求到我們頭上,不能輕易放過了。”
徐平同年的省元吳育是建州浦城人,父親吳侍問真宗朝官至禮部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這地方的知州自然與他熟識。其實不隻吳育,天聖五年一科與徐平同中進士的建州籍進士不下十人,福建路科舉能力相當恐怖。
“有道理,沒理由我們福建路出人,罵名替他擔了,卻得不到一絲好處。這二十萬斤白糖且先定下,隻要他那裡再要人,年年都要他出點皿。”
許伸點頭稱是。前幾個月州裡征人去邕州,他連帶着也被罵慘了,借着白糖利潤減免點錢糧挽回自己形象是正事。福建路的稅額基本是依照歸宋前的地方政權而定,做了一定程度的減免,但依然偏高。尤其是錢氏和平獻國,入宋後交的錢糧比原來南唐舊地都重,當地人心裡自然不平衡。
“還有一點,信裡說我們的人到了邕州頗攢下了點錢,他上報了三司,同意讓我們各州依飛票發錢給那些人家裡,三司從别路再調錢補給我們。徐平特意提出讓各州縣揭榜鄉裡,由衙門統一發放,倒是不好駁了他的面子。”
許伸奇道:“他幹嗎要搞出這麼大的動靜?能有多少錢?”
俞獻卿不屑地搖了搖頭:“能有多少?一個人也不過幾貫錢罷了。徐平這是知道征發的人家裡必定滿腹怨氣,地方人心搖動,用錢安撫人心來了。對我們倒也不是壞事,從明天開始,你便傳令各縣,揭榜鄉間,選個吉日讓有家人去邕州的到州縣領錢。他這裡附的有名錄,你先取了建州的去。”
許伸看了名錄一眼,吃了一驚:“這麼多?這上面每人可都不少于三貫足錢,才不過幾個月而已,他那裡能發出這麼多錢來?”
“鬧出為麼大動靜,他能不給人預支?錢多了怎麼說也是臉上有光。不過信裡說年底還有一次,也不知道邕州怎麼弄出那麼多錢來,我們不要管他!”
光這三千移民向福建路寄的錢,這樣一算每年都有幾萬貫了,俞獻卿看了也覺得眼皮直跳,邕州的手筆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作為一州轉運使,他可不能做出一副沒見過錢的樣子。
七月中旬的一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個不停,林阿彭帶了個鬥笠提着籃子準備去井邊洗昨天挖的野菜,兒子鐵錘可憐憐巴巴地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啊眨的,枯瘦的小臉滿是菜色。
林阿彭歎了口氣,狠狠心掰開兒子的手。
家裡斷糧五六天了,就靠着挖野菜過日子,山裡這一點那一點種的谷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下來也不知道能吃幾天。看着兒子長歎一口氣,這種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五歲的兒子還不知道能養到幾歲。
丈夫林業是二月底被征到邕州的,那時候剛好沒有了零工做,山裡也打不到個雀兒兔的,裡正和差役連哄帶吓,就把林業弄走了,剩下母子兩人在家裡苦熬。村裡人看這母子可憐,好幾個來說讓阿彭改人嫁了,阿彭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頂到什麼時候,生活就像一座山壓在身上,由不得人不低頭。
悄悄抹着眼淚剛出院門,村裡的李二嫂匆匆經過,看見阿彭,叫道:“阿彭,你怎麼還在家裡,不去縣裡領錢嗎?”
林阿彭一驚:“領什麼錢?”
“啊呀呀,你還不知道啊!路口的白壁已經揭榜出來,去邕州的人都向家裡寄錢了,有你男人的名字哪!我們家那位也有錢寄回來,你快随我去。天可憐見的,嫁進這家十二年,第一次有錢拿回家裡來!”
李二嫂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阿彭将信将疑,緊緊跟住了李二嫂。
李二嫂家跟林家不一樣,她男人好喝好賭,天生敗家的災星,把男人送出去,李二嫂差點敲鑼打鼓慶祝一番,自己一個人持家養孩子還輕松一些。
到了村口,就見路邊白壁前圍了白少人,有人高聲念着上面的名字,其他人叽叽喳喳地品評。福建路就這點好,識字的人多,官府有點什麼事隻要揭榜在鄉間的各處白壁,很快就傳遍鄉裡,不用裡正鄉書手到處吆喝。
見到李二嫂和林阿彭,村裡有閑漢高聲叫道:“你們兩個女人,有錢領還不麻利些,錢可是比漢子親得多!”
衆人一片哄笑。
又有人道:“能讓官府揭榜出來,這兩家的男人得寄回多少錢來?莫不成有成貫的銅錢,成匹的绫羅?”
“出去幾個月,就有成貫的錢寄回來,邕州那裡是金山銀山?不過官府弄得家喻戶曉,三兩百文總該是有的!”
一片嬉笑聲中,林阿彭低着頭随在李二嫂的身後,沿路向縣城趕去。
也不敢指望有成貫的銅錢,能上百文買上兩鬥米就謝天謝地了,母子兩人吃得稀一點,好歹把這一兩個月熬過去,又能對付一年。
到了縣城,林阿彭覺得滿城人都在看自己,心慌慌的,怎麼有一種做賊的感覺?男人真有錢寄回來?她總覺得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