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舉司的後衙,徐平半躺在交椅上,聽着不遠處大樹上蟬蟲的鳴叫,還有身邊桑怿的絮絮叨叨。
見徐平半閉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桑怿道:“你倒是有沒有在聽?”
“我在聽着,你繼續說啊。”
“都說完了,還說什麼!”
見徐平眼睛都閉上了,桑怿忙道:“你倒是說話啊!這種事情,做賊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按律該罰,但怎麼下得去手!”
“下不去手就免了呗——”
聽徐平的聲音懶洋洋的,桑怿直歎氣:“你說得倒是輕巧,是我坐在了公堂上,一不小心疏忽了什麼,讓人笑話的是我!”
徐平睜開眼睛看着桑怿,緩緩道:“事情明明白白,人證物證俱在,這有什麼好疏忽的?”
“是啊,證據确鑿,按律該打!你怎麼又說免了?”
“法律不過是人情,怎麼能那麼死闆呢?律法說是要打,又不一定要打,不是還可以折罰銅嗎?”
“那一老一小,明眼看着家裡連飯都吃不上,我向哪裡罰去?”
“隻要人活着,有手有腳,你還怕沒地兒罰去?”
“那兩人老的老小的小,難道你還以為他們能掙出錢來?”
“怎麼不行?不是還有蔗糖務嗎?老人還能砍柴呢,别的幹不了,到蔗糖務燒火一個月也有幾百文錢拿。”
桑怿看着徐平,臉色一正:“你不會真想讓他們進蔗糖務吧?這可不是玩笑的事!他們可是交趾人!”
徐平道:“我管他哪裡人,打你又下不去手,那就隻好罰了。欠了官府的錢怎麼能拍拍屁股走路?天底下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你不要說得這樣輕松!一者他們不是大宋治下編戶,你收到蔗糖務交趾必定有人來說事。再者他們本身在交趾都揭不開鍋,收到蔗糖務裡不是罰他們,有吃有喝他們求都求不來。你覺得這樣合适?”
“哈哈——有什麼不合适的?你呀,在中原呆得習慣了,做事情有點畏首畏尾。怕交趾人找麻煩?交趾人得有多閑為這樣兩個人來鬧事!至于在蔗糖務對他們兩個是好事還是壞事,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隻要蔗糖務是真省了錢。他們是真能賺出錢來抵了笞仗不就得了?你想偏了!”
“不是我想偏,是你自己在騙自己!這樣兩個越境偷盜的人都進蔗糖務,事情一旦傳回交趾,不知有多少吃不飽飯的人越境到蔗糖務來。你收是不收?”
“收!今年蔗糖務正缺人呢!”
“收的人多了,交趾或者甲峒會不會派人來跟你交涉?”
徐平在交椅上縮了縮身子,閉上了眼睛:“來就來吧,我在這裡等着。”
“雲行,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感覺這兩個月你故意在跟甲峒置氣,生怕他們不會惹上門來。邊事敏感,你還是小心一些。”
徐平什麼也沒說,好像睡着了一樣。
自韋大郎和丁小牛領到了第一份賞錢,提舉司的賞額還是改了。除非發生打鬥,不得擅傷人命,即使打鬥過程中把盜賊打死,屍身也隻能領五貫錢,而活着的則升到了十貫。這是提舉司的人商量過後,覺得不改的話。貪圖賞錢的人都隻會向老弱下手,真正的盜賊反而沒人管了。
而小馬蹄和他爺爺都被招進了蔗糖務,在憑祥峒附近的一處開田工地燒火作飯。雖然工錢都沒入官府作為抵折杖刑的罰款,祖孫兩個卻也就此過上了吃飽穿暖的生活,哪怕有朝一日罰款交清了,他們也不會再離開。
祖孫兩人的事情傳開,從交趾那邊逃過來的人一日多過一日,蔗糖務擴大規模正缺人力,徐平是來多少收多少。
離得最近的門州首當其沖,不過看着一天天加固的鎮南關。還有在憑祥峒越聚越多的朝廷官軍,門州黃觀壽父子最終還是忍了下去,靜靜觀看事态發展。
進入八月,徐平調到憑祥峒的廂軍正規軍已經達到了三千五百多人。包括新招的忠銳、安遠兩指揮。再加上蔗糖務的兩指揮鄉兵,已經接近五千人。
有兵壯膽,蔗糖務擴大規模的步伐越來越快,向南路已經修到了鎮南關,東南方向則開始向渌州延伸。蔗糖務不但在開墾土地,還像海綿一樣吸收着周圍人口。周圍土州原來的奴仆家丁。一些閑散人口,甚至遠至諒州的人都被吸進來。
門州到底是個小地方,黃家把自己的人看緊一點,咬咬牙還能挺住,作為交趾北方中心的諒州卻挺不住了。
大山裡面地廣人稀,人口就是最大的财富,為了人口千百年來各勢力不知打了多少仗,哪個土斷能看着自己的人口被吸去?
八月初十,甲家先派人以諒州的名義找上徐平。
得了禀報,徐平轉到長官廳,就看見廳裡站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看起來有些富态。
見到徐平出來,那人急忙上前見禮:“下官李慶成,見過提舉官人。”
徐平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慶成,口中道:“李知州可是貴客,自本官任左江道提舉,也有幾年了,今年才見上你一面。”